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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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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時光如梭,眼前的光景卻艱難而險惡。自中日對戰以來的每一天,全國民眾的生活在一夕之間發生了巨大的逆轉。平靜的生活一去不覆返,“亡國奴”這個稱號,隨著日軍入侵腳步的逐漸深入,就仿佛高懸在每一個人頭頂上的一柄利劍,隨時都有可能瞬間墜落,刺向人們的心尖,令所有人痛不欲生。

開戰以來二年多的時間裏,一場場軍事力量對比懸殊的戰役之後,是成千上百個城鎮被日軍占領,包括國民政府的所在地南京。是數以百萬計的生靈塗炭,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是無數的無名勇士倒在了日軍的槍炮之下,屠刀之下。然而,一切都還在繼續,一切都還沒有即將要停止與結束的跡象。

戰爭還在進行著,日本人的野心還在無邊的膨脹著,中國人的抵抗同樣還在堅持著……

民國二十七年,就這樣過去了,而一個未知的新的一年,1939年,已經在萬眾的期待下,姍姍而來。只是,民國二十八年的新年,依然在一片硝煙與戰火之中來臨了。去年的年底,武漢會戰的失利、廣州戰役的失敗,重要城市與交通線的相繼失守,還有一場幾近將長沙滅城的滔天大火,都如同巨大的陰影一般嚴絲合縫的籠罩在每個國人的心頭,給人們造成了無法抹去的心靈打擊。

因此,即便是在中國人最重視的新春佳節到來之際,面對戰事的不利,國人的心頭都象被沈甸甸的石頭壓著一般,沈重的喘不過氣來,無法真正暢懷歡笑,喜迎新春。

剛過正月,經過了大半年的歷練,在滬上以專題報道戰事新聞而開始在報界小有名氣的韓婉婷,原本正在外地采風。偶然間聽說了大批曾參加武漢會戰的國軍將要在大別山區腹地進行輪換整編與收容,她立刻結束了在安徽西北部農村裏的采訪,搭了農家拉的馬車,趕到縣裏,換了汽車,用了大約十多天的時間,才趕到了傳說中收容整編國軍將士們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上,準備采訪剛經過幾場惡戰,從前線退下來進行休整的戰士們。

小鎮靠近大別山區,規模不大,但勝在位置僻靜,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離前線也不是很遙遠,所以最為適合收容整編從前線撤換下來的各軍人員。盡管此地離大市鎮很遠,但小鎮上的春節氣氛還很濃郁,到處能看見掛在人家門前的大紅燈籠與貼在門板上的紅底黑字的春聯。她趕到的時候,正是清晨時分,鎮子上很安靜,除了偶有幾聲狗吠之外,再沒其他的聲音。這裏靠近山區,因此氣溫偏低,剛過正月的時節,還有些凍人,呵出一口氣來,就有好大好白的一團霧氣。

隨便的在早早開門迎客的小吃店裏吃了點東西,韓婉婷便從鎮上最大的藥鋪老板那裏打聽到,從前線退下來很多部隊的傷員,前幾日都分批轉移到了鎮子西邊山腳下的一幢廢棄了很久的大宅子裏。那裏現辦成了一個傷員收容整編醫療所,由後方組織過來的志願醫生護士和一些學生們照看著,陸續大約收容了上千人的樣子。

聽到這樣的消息,韓婉婷心中很是興奮。畢竟站在記者的角度來說,若是要去采寫新聞的話,那裏無疑是最好的地方。謝過了藥鋪老板,韓婉婷沒有再多做停留,而是立刻朝著鎮西邊趕了過去。

一路打聽著尋了過去,鎮子依山而建,巷道時高時低,時寬時宅。走了一會兒,她就有些氣喘。所幸鎮子不大,她一腳深,一腳淺的在青石板鋪就的狹窄小路上趕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樣子,終於,她遠遠地在山坡上看到了山腳下人們口中所指的那幢荒廢了許久的大宅子。

她原本以為所謂的大宅子,不過就是以前在江浙皖一帶所見的那種三進深、五進深的明清時期的老建築,因為年久失修,後人無繼,逐漸荒廢成了廢宅。藥店老板告訴他有上千人的傷員在一幢大宅子裏養傷的時候,她還想不通,一幢房子裏如何能裝的下那麽多的人?能裝下一千人的房子,恐怕不該叫一幢,而該叫一棟樓了。

等她站在山坡上,居高臨下的真正看到了這“幢”大宅之後,她終於明白,何以它能容納近千人了。因為與其說它是一幢宅子,倒不如說它是一片大宅子的遺址。遠遠望去,僅能見到殘垣斷瓦成片而坐,高高的但卻時斷時蹋的院墻上,長滿了茂盛的荒草,破敗的大門前,荒草長得已有一人高。若不是見到那宅子門口有人進進出出的川流不息,到了晚上,即便僅是靠近這幢如此宏偉的大宅,恐怕都要讓人心生恐懼而不敢近前。

她快步的朝著山腳下的這片老宅子走去,邊走,邊用心細細地打量它。離它越近,這片宏偉老宅的氣勢也越發的壯觀起來。憑著她這大半年來走南闖北積累下來的經驗,這老宅的風格,雕工精細,裝飾繁覆,黑瓦白墻,盡管殘破,卻依然可見清晰的馬頭墻殘跡,帶著明顯的徽派建築風格,與她在江浙一帶所見的明清時期風格的建築有著如出一轍的味道。看它宅院破敗與荒廢的年頭,至少也該有四五十年的樣子,想必在它破敗之前,應該是當地一戶大戶人家的宅子。

歷史往前追溯四五十年,恰是清末民初那段最為動亂的年月。連年的戰爭不斷,民不聊生,即使是大戶人家也經不起成年累月的戰事折騰。而今,又遇戰事,此地離前線並不遙遠,盡管偏僻,但炮火無眼,想必那些破敗的厲害的地方,大約是被流彈所毀。想來當年這片老宅剛建好的時候,應當也是風光無限。主人家一定希望後世子孫能夠在其中安穩居住,永享榮華。可哪裏又能想到,時光流轉,竟會是今天這般衰敗的模樣?!

即使當年高門大戶又如何,不過幾十年時間,就已經是衰草枯楊、人去樓空,徒留一間空蕩蕩的大宅院在世上,冷眼看世間變幻。最終的衰敗,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看著眼前這片令人唏噓不已的老宅,韓婉婷停下了腳步,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與鋼筆,依著這幢在清晨霧氣朦朧掩映下顯得格外宏偉的老宅院,飛快的在紙上臨摹起來,憑著兒時打下的良好繪畫基礎,不過寥寥數筆,就將所見的景色與人物悉數畫在了筆記本上。

畫好素描,她收起了筆記本,快步朝著那所大宅院走去。快到山腳下的時候,時不時的有軍用汽車從她身邊駛過,車上裝的盡是從前線撤下來的受傷的士兵。待她趕到,就見車上的傷員正在向著大宅院裏安置,傷重的被擡了進去,傷勢較輕的,由護士與志願學生們攙扶著一瘸一拐的朝裏走。

她連忙走了過去,還沒進門,就聽見一聲聲的揪人心肺的呻吟聲從身旁經過的擔架上傳了過來。她只是粗粗的掃了一眼,所見的已經令她觸目驚心。那些人身上流出的鮮血早已將他們身上本來穿著的軍服眼色染成了一大塊、一大片的深黑色,有些人的傷口上還在不斷的冒出一小股一小股的熱血。有些人的胳膊斷了一截,有些人的半條腿沒有了,有些人的肚子不知道被什麽給炸開了,甚至可以看見裏面的腸子,還有些人的頭上被纏著厚厚的紗布,鮮血將紗布幾乎全部染紅……

誠然,自她開始跑戰地新聞以來,經常去醫院做采訪,傷員的傷情她看到過不少,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坦然的面對生死,面對這些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的情形時,也至少可以做到平靜冷靜。但是,現在,她站在一間臨時的簡陋的戰地收容醫院前,還是對自己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幕悲慘的景象感到震顫與揪心。

她知道戰爭是殘酷的,是悲慘的,也知道,戰爭必然導致死亡,必然導致痛苦。但是,當要真正面對死亡與痛苦,無論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短時期內難以接受的事情。她幾次都想舉起手中的相機,將那些正在受到死亡威脅的痛苦萬分的士兵的慘狀拍攝下來,但是,她的手抖得如同篩糠,根本無法取景,甚至無法好好的將鏡頭對準那些畫面。因為眼淚一次次模糊了她的視線,因為心被狠狠地揪著,難受的近乎無法呼吸。這樣的感覺,太過強烈。無論她曾經在各地的醫院裏親眼看到過多少傷兵,看到過多少死亡,都無法令她坦然面對。

現場很亂,很嘈雜。來來往往的車輛,進進出出的人流,沒有人有足夠的時間和心情去關心那些被巨大的痛楚折磨著的士兵們。他們像一個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一樣,被擔架員當成了貨物似的搬運著,飛快的搬進,飛快的撤出,也沒有足夠的醫生與護士能夠在他們被送來的第一時間替他們診治,看護。他們必須等待,能夠做得,也只有等待。等待治療,等待藥效,等待看護,也許還有等待——死亡。

她只是在門口處站了一會兒,就難過不已的看見好幾個傷重的傷員,僅僅是在等候擔架員把他們輪流擡進老宅的片刻時間裏,沒有得到及時的搶救而死在了擔架上。一朵朵生命之花,尚未盛開,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雕謝了。年輕的、勇敢的戰士,沒有留下他們的姓名,就犧牲在了他鄉的土地上。

之後,有個白大褂上渾身是血的大夫大約是得了信息,匆匆的從裏面跑了出來,滿臉疲色,他彎下腰摸了摸那幾個已經沒有了呼吸的士兵的脈搏,又飛快的翻了翻他們的眼皮,甚至沒有了多說一個字的力氣,簡單的對著幾個士兵擺擺手,便又步履匆匆的跑進了裏面去。對他來說,這些死了的人,死者已矣,不必要在他們身上浪費寶貴的時間。因為有太多還活著的,卻等待著他去救治的人,比起死人來更需要他的關心。

這些出身窮苦的大頭兵,活著的時候尚且得不到多少在意,死了之後也就更沒有人會給他們更多的關心。死亡,有時候也如同活著的時候,存在著難以磨滅的等級概念。那幾個士兵互相看了一眼,許是平日裏見慣了這樣的死亡,對於同袍的罹難,眼睛裏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哀慟之色,只是木然的彎下腰,擡起那些已然死去了的士兵的遺體,朝著大宅後的山邊樹林裏走去。

有一具遺體從韓婉婷身邊經過,她看到他的軍裝已經破爛不堪,上半身的扣子大敞著,露出裏面傷痕累累的身體。他的腳上沒有穿鞋,只穿了一雙草編的幾乎爛了底的破草鞋,腳面上血跡斑斑,腳底被石子劃得全是大小不一的傷口。他的雙手都用紗布緊緊地包裹著,血跡與汙漬斑駁,讓原本白色的紗布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本色。可以想見,他的生前曾經經歷的是一場場條件異常艱苦的戰鬥。

這樣的一具令人看了覺得心酸的遺體根本稱不上有尊嚴,但他那張被死亡氣息籠罩著的面孔卻是格外的平靜與安詳,如果不是他額頭上淋漓的鮮血告訴她,他的頭部受了重傷,也許她會以為他只是睡著了,他還活著。那樣年輕而清秀的面龐,大約年紀比她還小吧,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還沒有好好的享受過人生的幸福與快樂,甚至都還沒有來得及成家立業,就這樣死去了。他臨死的時候,會想到些什麽呢?會想他的母親,他心愛的姑娘?他有沒有後悔走上戰場,有沒有遺憾自己的人生這樣快的就要結束了呢?

有些人死了的時候,手軟軟的垂落在擔架外,可有些人的手還緊緊的攥在一起。她看見有個人的手裏攥著一塊被鮮血染紅了的手帕,手帕的一角上繡著一朵漂亮的白蘭。看到那一幕,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淚頓時從眼眶裏洶湧滾落。千年前的那首哀怨淒涼的古詩,不正好是今天這個場景的最好詮釋麽——可憐無定河邊骨,恰是春閨夢裏人。

她為這個年輕可憐的士兵,也為他直到臨死都還思念著的女孩而落淚。為他們今生無法相守,為他們悲涼的愛情命運。他臨死的時候,想到最多的,也許不是什麽高尚的國家大業,而是他心愛的姑娘吧。那麽,她如果知道了自己愛人的陣亡,臨死前還緊緊攥著她送他的手帕,那麽,她又將會是怎樣的哀慟呢?

韓婉婷默默的將相機放進了自己的挎包裏,掏出了隨身帶著的手帕,擦去了臉上的熱淚,目送著那個年輕士兵遺體的遠去。她禁不住長嘆一聲,滿心盡是酸楚。如果說他是不幸的,那麽,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他又是幸運的。至少,他在死之前,還嘗到過愛的滋味,還有一個可以藏在心裏深深眷戀著的人,還有一個一直會將他放在心裏,深深懷念著的人。比起那些到死都沒有愛過的年輕孩子來說,他難道不算是幸運的嗎?

一具具遺體從她的身邊經過,去向他們此生最終的居所。非常奇怪的是,每一張逝去了的面容都顯得那樣安詳,平靜,一如睡著了,幾乎看不出他們在生前受過多少痛苦。也許,他們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都感到了一種解脫,所以他們對死亡無所畏懼。

是啊,在那個最後的居所裏,這些死了的年輕孩子們將永遠的在一起相伴,永遠不會再過顛沛流離的生活,永遠不會再有槍炮的威脅,永遠不會再被世間的煩惱所束縛。在那個地方,他們的靈魂也許能夠得到真正的、永遠的平靜。

看著一具具年輕士兵遺體的逐漸遠去,她覺得自己的胸口間有一種無法宣洩的火熱的力量,幾乎要將自己的身體燒灼起來。血液在身體裏沸騰,翻滾,她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從心底裏噴薄而出。她環顧著四周,看著那些忙碌著的人們,看著那些受傷的士兵,忽然覺得自己過去所做的事情是那麽的微不足道,所貢獻出的力量是那樣的渺小。

她僅用一支筆,一架相機,平面的,直觀的來向世人展現戰爭的殘酷是遠遠不夠的,那樣寫出來的文章、拍出來的照片根本不足以打動人心,無法震撼世人。就好比那張“最後一刻”的照片,為什麽令她震撼,令她感動,就是因為拍照片的人是在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生命向世間吶喊,那樣的聲音如何能不振聾發聵?

她要用心,用自己的心去更為深刻的體會戰爭給人們帶來了什麽,體會戰爭的殘酷與可怕,用心靈寫下記錄自己心情最真實的文章,拍下令她內心感到震撼與動容的照片。不單單是為記錄戰場影像,更重要的是讓後世的人們在看到文字與照片的時候,仿佛能夠與她一起,感受到戰場的硝煙,感受到聲聲入耳的廝殺聲,感受到自己胸膛內的心在怦怦地激烈的跳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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